刘封斜倚凭几,双目微闭。
虞翻捧着名册,逐一点名。
能入帅帐的,基本都是虞翻的老熟人了,不熟的也没资格入帅帐议事。
若搀杂几个不熟的入帅帐,没准第二日军议内容就出现在满宠的案头。
片刻后。
虞翻点名结束,退到刘封身后,双目如鹰眼一般盯着帐中众将校,仿佛要将众将校看穿一般。
若换作是孙权的军议,虞翻如此做派就是极度的无礼,必会被孙权呵斥。
而如今,虞翻的身份摆在这里,没人敢对虞翻表达不满。
更何况,虞翻今天要喷人,那是绝对不会留在第二天,且不会针对某个人,而是针对在场所有人。
即便是坐在帅位上的刘封,虞翻都照喷不误。
虞翻的存在,变相的也让众将校对刘封也生出了几分畏惧。
能容忍虞翻在身边的人,要么是受人辱骂都不敢反抗的懦夫,要么是能容忍逆耳恶语的狠人。
很明显。
刘封是狠人,不是懦夫。
“孤,欲兵分两路。”
淡淡的声音响起,刘封虽未睁眼,但气场未减半分。
“主力沿江水入巢湖,经施水直抵合肥城下,封锁河道,据水为势,进围合肥;侧翼则走濡须口北上,经由庐江郡六安一带,向寿春迂回,佯攻寿春。”
刘封这次的战术很正统。
主打的就是一个:以多欺少。
刘封统兵多年,还从未打过如此富裕的仗。
头一回堂堂正正的以多欺少,对刘封而言也是个不小的挑战。
以前刘封用兵,基本都在万人左右,最多不超过两万。
这次直接动用六万!
且不管这六万江东军的战斗力如何,单就六万人的调度就不是简单的活,再加上江东特有的“流氓团伙”式部曲兵制,又增加了调度的难度。
以寡敌众有以寡敌众的打法。
人多势众有人多势众的打法。
关键在于:如何调度。
话说回来。
倘若这六万是刘备的兵马。
那就不是佯攻寿春了,而是主力攻寿春,偏军围合肥了。
合肥城小,不过数千人马。
采取先取合肥的保守战术,刘封是怕主力去了寿春,偏军被满宠“突脸”,直接变成了寿春和合肥前后夹击。
蜀锦犒军,只是增加了江东将士的士气,并未更改江东的部曲兵制。
没有刘封在合肥压场子,留在合肥的诸将校会不会互相推诿拖后腿,都是不可预知的。
再加上刘封这次攻打合肥,最核心的目的是树立在江东的军威,没必要贪功冒进。
稳妥起见。
即便是杀鸡,也得用牛刀。
任你计策多巧妙,我只以蛮力破之。
话音刚落。
潘璋就出列请命:“末将曾在合肥为将,知晓地理,愿为先锋!”
昔日潘璋前往合肥诈降,还是刘封给潘璋出的主意。
刘封原本是想让潘璋效仿孟达,助孙权拿下合肥,这样孙权就不会惦记荆州了。
不曾想,孙权担心守不住合肥,在张辽复来时又直接弃城跑回了濡须口,白瞎了刘封给孙权谋划的北上契机。
时也,命也。
孙权注定没有合肥命!
“潘将军骁勇持重,若为先锋,定能令满宠惊惧。若无人争抢,此番北取合肥的先锋印,就交与潘将军。”
刘封不吝夸赞。
帐中将校,都是原属于孙权的江东将校。
刘封得“哄着”。
不怕诸将校有没有当先锋的能力,就怕诸将校没人争抢先锋印。
话音刚落。
徐盛出列争道:“殿下何故小觑我等?论骁勇持重,又岂止潘将军一人?末将徐盛,愿请为先锋!”
丁奉亦是出列:“要争先锋印,又岂能少了我丁奉?”
潘璋见状微怒:“徐盛、丁奉,你二人如何敢跟我争抢先锋印?”
丁奉不甘示弱,回道:“先锋大印,能者居之,如何不能争抢?”
徐盛亦道:“你识合肥地理,莫非我不识合肥地理?若是不服,你我比个高低。”
争执间。
心头本就有些别扭的全琮,冷不丁出声:“至尊才离开濡须口几日,你三人就争着抢着当先锋,岂不知羞?”
这话一出。
整个大帐变得寂静无声。
就连孙韶、孙桓、孙皎、孙奂这四个孙家人都惊愕的看向全琮。
不会说话,能不能别说话。
战前生事,你是要闹哪样?
若对刘封有啥不满,私下说说就行了,战前军议说这话,不就是在抽刘封的脸吗?
我们孙家人都没开口,你着什么急?
更何况:当初若不是你在江陵城外被刘封单臂生擒,至于让刘封在荆州横行无阻吗?
朱然和朱桓对视一眼,同样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。
不过两人识趣的都保持了沉默。
虽说刘封夺了孙权的兵权,但刘封对孙权的旧部并未有所苛刻。
众人原有的利益,更是分毫未动,反而还拿出了三十万匹蜀锦来犒军。
而孙家人中。
孙虑就差当面喊刘封为义父了。
孙鲁班更是对刘封多有欣赏。
如孙韶、孙桓、孙皎、孙奂,也未刻意排挤,而是保持了应有的信任,令四人统领原部且入账军议。
要恩有恩,要威有威。
这也是孙氏武将只是心中别扭并未唱反调的原因。
不曾想。
孙氏武将没跳出来,全琮这个非孙氏武将先跳出来了。
见众人反应都有惊愕,潘璋、徐盛、丁奉三人更是怒目而视,全琮顿觉失言。
一时之间,全琮手足无措,僵硬当场,不知道该如何圆场。
而在刘封身后的虞翻,已经瞪圆了双眸,胡子一颤一颤的,有“喷人”的迹象。
田七则是下意识的按住了刀柄,只待刘封一声令下,就要将全琮拿下。
帐中的气氛,在这一刻变得紧张。
若是刘封处理不好,别说北伐合肥了,江东都得再次乱起来。
“哈哈哈——”
豪迈的笑声响起。
却见刘封起身,竟然直接向全琮作揖一礼,口中更称:“孤原本还有担忧,以为全将军不愿为孤尽力,适才见全将军直言劝谏,方知是孤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。
孤又闻,昔日全将军之父为桂阳太守时,曾令全将军运谷米数千斛到吴郡交易物资,然而全将军却怜百姓疾苦,散用谷米,救济贫民,如此仁义美德,令孤钦佩。
大战在即,军令本应果决而定,帅不疑将,将不疑帅。孤却对众人生疑,故意用激将法令众人争夺先锋印,实是有损德行,孤实感汗颜。”
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下,刘封又向潘璋三人拱手一礼:“请三位将军暂停争执,莫要误会了全将军对孤的良言劝谏,此战就由潘将军执先锋印,徐盛、丁奉二将为副,可否?”
刘封聊聊几句,就将全琮的失言,都视为自己的过错一并揽之。
明知全琮失礼,却故意拿全琮十六年前的事来渲染全琮有仁义美德,同时又故意贬低自己,将争执都归咎于自己滥用激将法有损德行。
最后再顺势让潘璋三人都为先锋,主打一个下属犯错上司背锅,面子里子都给全琮留了。
全琮更是惊愕不已。
这若换成是孙权,别说下属犯错上司背锅了,即便孙权真的错了也不会当众致歉,这有损上位者的威严。
然而刘封。
却坦然的将全琮的过失直接背到了自己身上,更是当众贬低自己承认错误,丝毫不在意如此行为有可能折损威严。
看刘封的反应,一看就不是一回两回了,只有经常替下属“揽责”,才会如此的行云流水。
【传言燕王刘封,善养士卒,今日观之,传言不虚啊。是我浅薄了。】
昔日被刘封单臂生擒,全琮一直都不服气,这六年间也颇为刻苦,一心想讨回耻辱。
结果还没等全琮有机会卷土重来,孙权就直接投了。
这让全琮心中窝着不少的怨气。
故而方才见潘璋三人为了先锋印争执时,全琮没能按捺住,直接就将心底的真实想法脱口而出了。
本以为这事无法善了。
却惊见刘封竟直接将自己的过失背了!
如此器量,饶是全琮内心再有怨气,此刻也消弭无踪。
全琮暗叹一声,单膝一跪,拱手请罪:“此非殿下之错,实乃末将对殿下心有怨言,不忿出言,愿受责罚。”
虽然刘封主动揽责,但全琮也是有强烈自尊心的人。
让全琮就这么坦然的接受了刘封的揽责,全琮过不了自己这一关。
“全将军,快快请起!”
刘封上前几步,扶起全琮,善言安抚,又躬身拍了拍全琮膝上的灰尘。
这一幕,看得全琮及众人的心情更是复杂。
扫了众将校一眼,见众人眼神各异,刘封又转身回到帅位,取下头盔,又取小刀,当着众将校面,割下一缕头发。
看得众人惊骇不已。
“殿下,你这是?”全琮近前一步,惊愕呼问。
刘封握住断发,凝视众人:“昔日各为其主,会有怨言,皆乃人之常情,非全将军之过。
今日孤割发明志,只愿与全将军及诸君,尽弃前嫌。至今以后,诸君皆为孤之袍泽,若孤事后行小人之举,挟怨报复,当如此发!”
铿锵有力的声音,在帐中回荡。
不论是全琮,还是对刘封有别扭的孙氏武将,亦或者隐藏按捺了怨气的非孙氏武将,此刻都被刘封的行为给震住了。
按当前时代的观念: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,孝之始也。
以刘封的身份、地位、名望,割发明志,并不亚于对洛水起誓。
众人没有想到。
刘封竟然能做到这一步!
割发明志,只是为了向全琮和帐内众人表明: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,更不会挟怨报复。
陆逊侧头扫了一眼众人,更是暗暗惊叹:厚赏在前,揽责在中,割发在后,今日之后,即便吴王再有反复之心,帐中将校也无人会追随了,燕王器量,古今罕见啊。
想到这里。
一直沉默未语的陆逊,出列大喝:“将帅齐心,合肥必破!末将陆逊,愿引偏军佯攻寿春,为殿下及诸君抵挡寿春贼兵!”
众人本就因刘封的器量逐渐捐弃了前嫌,此刻又有陆逊出列请战,纷纷抬头望向刘封,眼中都有激动之色。
“有诸君相助,何愁曹贼不灭!”
刘封大笑三声,用力一掷,小刀嵌入悬挂的地图上,正中合肥城。
“众将听令!”
一声大喝,众将整齐抱拳待命。
“令,潘璋为先锋正将,徐盛、丁奉为先锋副将,引一万兵马为先锋,立寨搦战!”
“得令!”
“令,全琮为次军正将,孙皎、孙奂为此军副将,引一万兵马为接应,多立旌旗,以扬声势。”
“得令!”
“令,陆逊为偏军正将,谢旌、李异为偏军副将,引一万兵马入六安,断绝水路险要,阻挡寿春贼兵。”
“得令!”
“其余诸将,与孤同往合肥,孤欲与诸君于合肥城中,张灯结彩,辞旧迎新,以彰我大汉军威,显我江东男儿之志!”
“得令!”
“.”
要想在合肥城中张灯结彩、辞旧迎新,就意味着刘封要在今年年底拿下合肥。
能不能拿下虽然不知,但刘封的豪气令众将校心情激昂。
一个个的军令下达,众将校各自抱拳离帐,自去整军。
而在帐中。
虞翻却是冷着脸,默默的将插在地图上的小刀取下,心疼的摸了摸被小刀损坏的羊皮地图。
“殿下,地图的绘制是很费时的。方才投掷的那一刀纯粹是多此一举,除了耍下威风,别无用处!”
虞翻毫不留情的拆穿了刘封“飞刀耍帅”的动作。
看起来很威风,受伤的是地图。
刘封面色一僵:“仲翔公,这只是小失误。”
虞翻眼一瞪:“小失误?地图是我绘制的,不是殿下你绘制的。殿下一个小失误,就要让我再绘制新的地图吗?”
刘封讪讪一笑。
都六十岁的老头了,怎还这般暴脾气.
将虞翻安抚住,刘封又令人将曹休押上。
还不到五十的曹休,仅仅几个月的时间,就已经须发半白,面容憔悴。
饶是刘封,亦有些感慨:人在低谷的时候最容易衰老,想要长寿,就不能太焦虑,瞧瞧贾诩,都活到了七八十岁,尤其是钟繇,七十多岁还能生出个钟会。
而如曹丕、曹彰、曹植、曹休、夏侯尚、曹真,曹叡,貌似就没个长寿的,基本都是壮年而逝。
人最不能内耗的就是自己。
只要不跟自己内耗,那就能耗死敌人。
“曹文烈,是孤高看你了。看来你在曹丕心中的地位,不如曹仁啊。”刘封斜倚凭几,语气中有嘲讽和佯装的“失落”。
曹休抬头冷笑:“刘封,我早就说了,可速杀我。你却以为能拿我去交换好处,如今竹篮打水,什么好处都捞不着,可有后悔?”
刘封佯装轻叹:“说不后悔,肯定是假的。所以孤决定,放你离开。”
曹休一愣,随即警觉:“放我离开?刘封,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?别以为你能诳我!可速杀我!”
刘封呵呵一笑:“曹文烈。明人不说暗话,你若真想死,大可绝食自尽,何必等孤来下令?犹豫了几个月,头发都白了一半,你不也没下定决心自尽吗?”
如同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般,曹休脸色大变,怒意泛起:“刘封小儿,要杀就杀,何必辱我!”
如刘封所言。
曹休这几个月的确有想过自尽。
只是每次有这想法的时候,曹休又犹豫了。
犹豫又犹豫,焦虑又焦虑,才导致头发白了一半。
也幸亏是曹休没带伤。
否则都不用绝食,就会如史载一般痈发背而死。
面对曹休的愤怒,刘封依旧淡定如常,反而如拉家常一般跟曹休闲聊:“曹文烈,这里也没外人,孤就跟你谈点有深度的话题吧。”
曹休蹙眉,不知道刘封到底揣着什么意图。
只是直觉告诉曹休,刘封必定没安好心。
刘封似乎真不将曹休当“外人”,徐徐又道:“昔日曹孟德在时,曾言天下英雄只有曹孟德和家父。
以前孤还太不能理解,这天下英雄甚多,又岂会只有曹孟德和家父二人?
后来年长了,经历的事多了,孤也能体会曹孟德当时的心情了。
皇宫虽然高贵,但只是一座围城。
城里的人贪图安逸浑然不知危险,城外的人又贪图高贵一心想取而代之。
却不知。
不论是如今的山阳公刘协,还是自诩受天应命的曹丕,都只是受制于世家的傀儡罢了,这也是为何,曹丕会推行九品中正制,主动让皇权受世家约束。
桓、灵以来天下动乱的根本原因,也不在于皇帝,不在于黄巾之乱和董卓之乱,而在于世家大族的势力膨胀太快,皇帝沦为世家傀儡,为天下大乱背上污名罢了。”
看着逐渐惊愕的曹休。
刘封冷笑一声:“曹丕,非是不想救你,而是他救不了你……如今的曹丕,根本就控制不了北方诸州的官吏士民。比起刘协,曹丕也就多了几个宗室罢了。
只可惜,夏侯惇早死,曹仁年迈,曹彰曹植又不服曹丕,曹洪因立场问题而不受曹丕待见,又有传闻称夏侯尚因美妾被曹丕绞杀而卧病在床不能统兵,如今你曹休又被孤生擒。
曹丕身边能用者,唯有曹真一人。
然而曹真虽有才能,但终究只有一人,顾内就不能顾外,顾外就不能顾内,早晚必被世家大族的才俊架空权力。
就如同昔日的大将军何进一般,被袁绍算计而死于宦官之手,令人唏嘘。”
曹休蹙眉冷哼:“刘封,你说这么多,不外乎是想让我回去与你口中的‘世家大族’争权夺利,想让我引起大魏的内乱,你就可以从中渔利。你真以为我不知?”
刘封抚掌:“没错。孤,就是这么想的!
可你即便知道了孤的意图,又能如何?你不与孤口中的世家大族争权夺利,曹丕就必然会被架空。
即便曹丕不被架空,曹丕的子孙后代也会被架空,有孤这个强敌在外,若不用世家大族的才俊,就凭曹氏和夏侯氏那群年轻小辈,又如何能担当大任?
虽有张郃、徐晃、于禁等为爪牙,然而这等寒门崛起的大将,都是一代而终,父辈为虎,子辈为犬。张辽之子、乐进之子、张郃之子、于禁之子、徐晃之子,可还有上阵为将的本事?
宗族无人,爪牙无后,试问:曹丕与刘协,还有何区别?
孤,用的是阳谋,还会怕你猜到孤的意图吗?”
曹休脸色大变。
虽然很恼恨刘封想利用自己来制造内乱,但刘封的话却又直指核心。
曹丕的宗族爪牙都没人能担当大任了,就只有让外姓世家来担当大任,岂不是拱手将权力外放,诸事都得依赖世家大族的才俊?
就如刘封所问:曹丕与刘协,还有何区别?
为何曹操一直都以宗族为主将?
不就是防着世家大族掌握军权吗?
曹操自个儿就是靠这个方式架空刘协的,当然也会防着被外姓架空。
曹休不得不承认:刘封挖得坑,自己还得主动去跳。
“哼!放了我,你会后悔的!”即便如此,曹休的尊严依旧不允许曹休向刘封低头。
刘封将桌上的帛书抛向曹休:“孤一生行事,从不后悔。再送你一个厚礼吧,此制,乃科举取士,更胜于陈群的九品中正制。
你想跟北方的世家大族们争权夺利,只会匹夫之勇,可成不了事。
孤知道你心中有疑惑,为何孤会如此大方,孤也不瞒你:此制若成,孤只需要在军事上击败曹丕;若不成,孤即便败了曹丕,还得再与世家大族的才俊相争。”
曹休拾起帛书,快速的扫了一眼,心中大为震撼。
都是官场上混的,曹休自然能看得明白科举取士和九品中正制的区别和利弊。
“刘封,你可真是狡诈,这是一心想引起大魏的内乱啊。”曹休合起帛书,死死的握住。
刘封笑容不改:“可孤,也没否认啊。用与不用,都在于你。孤倒是很期待,你这个曹家千里驹,回到洛阳后,会如何抉择。
快马,孤早已准备,逃的时候,跑快一点,否则跑到一半又被孤的先锋擒获,孤也会很为难的。”(本章完)